完结,古言宫廷糖里带刀《不负韶华》
玉宁府的夏格外漫长,湿热交替,直蔓延到立秋过后。
一场接一场的朦胧烟雨暂缓溽热,马车缓缓驶过石板路,缝隙里的积水被震荡出转瞬即逝的细小波纹。
深巷尽头,马车缓缓停,车箱的雕花门往两侧打开,跳下个十六七的丫头。
她仰头核认乌木牌匾,瘦金体清劲,书“沈氏绣庄”四个大字。
檐下站个避雨媪妪,暗沉额颊上千沟万壑,少说七八十岁,喉咙一开,干扁道:“小娘鱼,花要不要看看呀。”
说着,藤篮凑到眼前,米黄花布一掀,扑面一股浓郁香气,里头躺着夏三白:栀子,茉莉与白兰。
沾了湿气的花香扑面,少了几分呛烈,多了些许清新幽然。
老媪一笑,口中黑洞洞的,竟是连门牙都没了,点头哈腰叫人心酸。
小丫头低头看满满一篮的白花,看样子是今日还未开张,原本雨天生意就难做,她当下心一软,掏了两个铜板出来,指指半开的白兰:“我要这个吧。”
“茉莉不喜欢啊?”老媪收起铜板,糙指肚拨了拨水灵的茉莉花。
柔白色小花苞被细线串成手钏,好似饱满的小东珠。
她耳根子软,点点头:“也要一串吧。”
老妪遂笑逐颜开,颤巍巍替她编系好手钏,又叫她自己挑了朵白兰,本想替她别在鬓边。她却赶忙摇摇头,展开丝帕,包了花又揣进衣襟中,抚平领口。
文人墨客管这叫“藏香”,叫人闻花香却不见花影,如今连小丫头都学会附庸风雅。
“姑娘,快别磨蹭了,姥爷和二夫人晚些还要去烧香,等着用车呢。”身后车夫见她莫名沉醉,忍不住开口催促。
她恍然惊觉,忙微微颔首,与老妪错身,迈进了绣庄门槛。
叫人通报后她便站在厅堂外等。
这间绣庄在玉宁算小有名气,老板姓沈名如。众人皆知她年轻时是玉宁织造局的一等绣匠,专为朝廷做活。后来听说是性子直得罪了织造监督,继而被处处针对,十年前终于受不住气,愤而离去,白手开了这绣庄。
民间的生意好做得多,凭过人的技艺便能站住脚跟,眼见着越做越大,就是好绣娘越来越难找。
妇人着素雅的湖绿色对襟衫,袖是窄绣,方便做活。
“沈老板。”小丫头对迎来的妇人作个揖,“我又来了。”
“是府上又要新置办什么?”沈如为人直爽,不爱弯弯绕绕。
她点头,指指门外:“夫人说,这暑气过了天凉得快,要给丫头们新裁制一批衣裳了。料子都在车上,府绸制四十身衫裙,淡翠绿的做琵琶袖交领衫,月白裁褶裙,护领和裙底绣葫芦叶。尺寸册子都写好了。”
沈如点头,心中暗叹,也只有知府这样的官宦人家才摆得起这样的谱,下人的衣装也要加刺绣。她翻了翻订货簿子,掐算着时间:“约莫下月初就能送过去。”
“这倒不急。秋分才换衫。”小姑娘摆摆手,“倒是车里另外两块料子有些着急。是我家二夫人的,水粉缠枝提花罗做圆领褙子,眉子领子绣桃花。牙白花罗制马面裙子,绣石榴花鸟。料子都是织银的,价钱好谈,可千千万万请最好的师傅动手,夫人的意思是,最好由沈老板您亲自来。”
沈如一愣:“织银花罗?是,御赐的料子?”
“还是沈老板识货。”小丫头吐吐舌头,“今年科举,咱们玉宁府出了十一位进士,拔了头筹呢。十日之后,我们老爷要携夫人们,跟返乡的进士老爷们吃宴,二夫人说务必在这前头做好。”
“十日?!”沈如大惊,“怎么这么赶!”
“说这宴上有不少官家的夫人小姐,她可不能给我们老爷丢脸……..真是给您添麻烦了……”小丫头连连作揖扮可怜,“您可得多担待,不然我回去交代不了啊。”
“行吧,知道了。”沈如打发了伙计去马车上抬布料箱。
笨重木箱里的府绸吩咐给了两个年轻绣娘:“葫芦叶的图样我先前画过的绣样,就按那个来,下手仔细些。”
要紧的是织锦包袱里这两块织银花罗。
沈如迟疑半晌,还是提着小包袱进到僻静的偏厅,里头就置了一架绣绷,前头坐一位绣娘,只看得到背影,却依旧掩不住一股水乡的婀娜柔美。
“小柔。”沈如凑过去,一副山水绣画已完成大半,凑近了才看得出画面富有层次的细腻纹理,几十色桑蚕丝绣线堆在一旁,日光下闪烁着自然饱满的光泽,“快修绣完了?”
“嗯,再有个三四天就够了。”女子抬头微微一笑,眼波流转,眉目如画。
“啧,还有小半个月才要,你这么拼命做什么!”沈如抱怨道。
女子口中应着,一双手却忙着在绣布正反两侧走针。
沈如动手按住她纤细的右腕,“宋映柔!你听到我说话没,你快给我歇一歇吧。”
“老师,我不累。”宋映柔莞尔一笑,将细小绣针别在手边蓄满棉花的针枕上,活动了一下手腕。
“不累不累,你总说自己不累,倒是问问他累不累啊。”沈如抓着她手肘,小心翼翼扶她起身,“你这是头胎,大夫不是说过,月份大了,忌劳神,还得时常走动走动,到了日子才好生么。”
“他也不累。”宋映柔摸一摸自己高耸的腹,“我们阿绫最懂事,从不闹人。”
“叫什么?什么时候取的名?”
“阿绫,绫罗绸缎的绫。希望他一辈子不愁吃穿。”
宋映柔一边绕着屋子踱步,一边对着肚子里的小人温声细语:“阿绫累了吗?可是娘亲想多做些,多攒些银子,将来给我们阿绫多备些嫁妆。”
“万一是男孩呢?”沈如嗤笑一声。
宋映柔面色一滞,叹了口气:“男孩子也可以叫阿绫……攒了钱上学塾,取娘子……只是,我盼着是个女孩。”她叹了口气,一手反撑着腰,一手扯紧宽大的衣料,裹出肚腹的轮廓来,缓缓走着,“老师你看,老人家说肚子这样圆圆的,便是女……嘶……”她倏而停步,倒抽一口气,想找个什么东西依靠。
“怎么了!”沈如吓得一激灵,忙接住那只悬空的手。她自己没生过孩子,只在年头上捡来个死了爹娘的两岁小童,如今也是头一遭照顾有孕之人,多数时候两眼一抹黑。
“嘶……没事。他好像,翻了个身。这几天都不大安稳,可能是天太燥,夜里睡不好的缘故。”宋映柔轻轻抓住她的手。
“……又睡不好?”沈如扶她慢慢坐下。
宋映柔不以为意,怀孕,生子本就是女子拿命去搏,谁还敢奢望安安稳稳不成。
何况他的阿绫已经足够乖巧懂事,连缠腹的痛楚都与陪着她一同挨过去了。
她隔一层肚皮按了按依稀凸出来的小拳头,轻轻安抚肚子里的小家伙,抬起头,单手拆开沈如刚刚提进来的锦缎包袱:“这是?”
沈如犹豫着展开了布料,银光融于经纬间,随着抖动闪闪烁烁。
“织银?这是御贡提花罗吧?”宋映柔接过轻薄贵重的衣料。
“嗯。宫里赐给谢知府的。他家二夫人要赶做一身衣裳……褙子和马面都要绣……算了,你这里赶不及,还是我来吧。你就慢慢绣完这画,别熬着。”说完沈如将花罗仔细包回包袱,提着就要走。
“等等,老师,她什么时候要?”
“眉子绣桃花,裙子要大片的石榴花鸟,前后的裙门都要……就给了十日。”
宋映柔略一沉吟:“还是我来吧,赶得及。您手伤还没好,何况手头那一批妆花缎还没织好吧?刺绣我能替您,妆花除了您可谁都不会。到时候交不出货,得罪了老主顾,不值当。”
“可是你……”
“老师,不相信我吗?”她定定看着沈如,“我何时候让您失望过?”
沈如狠了狠心,咬牙点了头:“那我先干完手头的妆花缎,之后再帮你一起绣裙门。”
时间紧迫,又是御赐的料子,除了宋映柔,也的确没别人可托付了……
要说沈如带过那么多个徒弟,手艺最好的也只这一个宋映柔。
四年前,明明已经好好将她送进了玉宁织造局,也很快坐到了一等绣匠的椅子上,可两个月前的十五,她却趁着月色背着行囊跑了回来。
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沈如收留:“老师,我只需一个遮风挡雨的屋子和粗茶淡饭。”
沈如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徒脱掉宽大衣物,一层层解开紧缠腰间的白棉布,原本平坦的肚子就这样一分一寸地鼓起,里头竟藏了个六七个月大的胎儿。
“……是谁的?”她气得发抖。定是有人欺辱她徒儿无依无靠……
宋映柔抬起头:“是谁的都无妨,反正都是个不要他的……他今后有我就足够了。”
后来沈如又旁敲侧击几回,皆被左躲右闪搪塞过去,宋映柔打定主意不透露分毫这孩子的来历,沈如见也没人找来,便不再追问了。毕竟,向来安分守己的姑娘家未婚先孕,最难受的定是宋映柔自己。
沈如只期待这肚子里的小家伙真能是个女孩。女孩乖巧又贴心,今后跟在她们身边学一学手艺,虽不能叫她大富大贵,可一技傍身求个温饱总是好的。
织银料子铺开,小心拉紧,固定进卷绷绣架。
绣样都在心中,只消定下几个方位点参考,宋映柔便开始穿针引线,她与别的绣娘不同,几乎不需提前勾画,可直接起针。
每日从天亮起,她一坐就是七八个时辰,银针引着丝线来回游走,绣完衣眉绣马面,全玉宁府怕是没人比她手更快,眼见着马面裙门上的石榴树愈发完整。
时间紧迫,偶尔夜里睡不安稳,她也不愿浪费时辰,起身坐在绣绷前穿针引线才能静下心。
最后几针收起时,烛火已替换成天光。她揉了揉发酸的眉心,撑开窗子,将料子小心翼翼折好,准备送去给沈如,叫制衣匠剪裁成型。
不想一只脚才迈出门槛,下腹与后腰便是一阵剧痛袭来,腿上骤然感到了湿润。
她扶着门框不敢擅动,后背窜出一层汗。清晨才下过雨,微凉的穿堂风一过,她后颈的汗毛都倒立起来。
昨夜就是因为这一阵一阵的疼才睡不着,不得不起身的,她急忙回到床前检查了衣裤,发觉自己见红了。
坐在床边算了算日子,明明还有十几二十天才到日子啊……月份大了之后的确时常腹痛,可都没有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感觉,阿绫怕是要提前出世。
头胎通常都要折腾个三五天的吧……她抱着一丝侥幸心理,打圈揉着发硬的肚子,心中默默安抚道:还有绣画没有赶完呢,阿绫要乖,再等等,容阿娘把手头的活绣好。老师对我们诸多照顾,我们不该在这节骨眼给她添麻烦的,对不对?
仿佛听懂她的话似的,直到她隔天绣完那副山水,肚子里再没什么忍耐不住的动静,只在夜间休息时抽痛过几回。
两日后,沈如接过绣画,发觉她脸色不对:“你这几天是不是又没睡好?”
“我……呃……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,腹中的阿绫仿佛是忍耐到了极限,折腾起来,宋映柔咬住下唇急促抽气,脚下洇开一摊水迹。
“你这是!破水了?肚子疼是不是?”沈如大惊失色,扶她缓缓穿过院子,中途因为剧痛几经停歇,几十步路愣是磨蹭了一盏茶,“几天了?见红了么?”
“见了……两天了……”下腹坠胀得厉害。好不容易挪到床前倚着床头坐住,又是一阵剧痛,她忍不住痛哼连连。
“怎么提前这么多!定是你最近劳神过度,累着阿绫了。叫你别逞强别逞强你就是不停,撑着点啊,我叫人去请稳婆。”沈如转身,却被一把抓住衣袖。
“老师不要……别……”她嘶嘶呼气,“我……自己来……就可以……我,问过郎中…..嘶……”
“别胡闹!不要命了么!”沈如只当她是疼糊涂了,头胎哪里敢自己接生。
“不行!老师……求你了,稳婆不行……”她眼眶蓄泪,不知是疼得还是急的,“不能叫稳婆知道……玉宁上了册子的就那几位稳婆,万一她们走漏风声,我的孩子就没了……”
沈如面色一凛,又急又惊:“你……小柔,你必须马上告诉我,这孩子的爹是谁……你到底在躲什么人!”
“是……叶静远。”宋映柔眼见瞒不住,凄然地看着她,手指攥住她的袖口,像攥住唯一的救命稻草。
“叶静远?哪个叶静远?玉宁织造局的织造监督?”沈如脑子嗡得一声,“我,我送你去做绣匠,你居然!居然跟他!他家里夫人什么来头你不晓得吗!”
“不是的!老师……是他那晚喝醉了……我怎会不知叶夫人出了名的跋扈,我不愿的……不愿的啊!!唔……”宋映柔痛出一额的汗,鬓发一缕一缕黏在一起。
“我……知道了,可你不能自己生……你不怕自己出事,也不怕阿绫有事吗!我上去叫我娘,信不过别人,我娘亲你还信不过嘛!”沈如如今也乱了阵脚。
宋映柔手上一顿,缓缓松开她,气息颤抖:“好……”
整整一天一夜的痛楚钻心腕骨,折磨得宋映柔生不如死。
沈如端了一盆一盆的被染红的温水倒掉,再换了干净的端回去。
怕被前面绣庄客人听到,里头受罪的人不敢放肆高喊,只有一声声压在喉咙里的痛苦呻吟。
“疼就用力。孩子也在用力呢,我都能看到他了,他还这么小,你做娘亲的得挺住了,帮帮他。”虽然不是记录在册的稳婆,可沈如的母亲好歹生育过三个子女,勉强能应付。就是年事已高,熬过一个白日又熬一个黑夜,如今也疲累得紧。
“哼嗯……疼……疼……”宋映柔口中咬出了甜腥的血味,将光滑的枕面攥得七零八落,边角都开了线,只觉得小东西是想要她的命,她忍不住低泣着,仿佛苦苦哀求那个迟迟不肯出声的婴孩,“阿绫……好阿绫,阿娘……呃……真的好疼啊……你加把劲儿,快些出来好不好……”
像是回应他,一阵异常剧烈的抽痛从腹底蔓延开,她眼前一黑几乎要失去意识,只凭意志力强撑着用足全身最后的力气,试图将小家伙娩出身体。
只听得一声长吟中掺杂了微弱的婴孩啼哭,沈如悬在喉咙口的心扑通一声摔回了原位。
“好了好了,哎哟哎哟。这就来了啊。”老太太疲惫地拿干净的棉布擦了擦沾了血的婴孩,包进襁褓,递到精疲力尽的产妇面前,“快抱抱他吧,恭喜啊,是男……”
话还未说出口,宋映柔深深锁眉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坐起:“是女儿……对吧……”她气若游丝,一双眼睛却近乎哀求地盯着替她接生的妇人,“是,女儿……”
沈如凑过去,看了一眼啼哭不止的婴孩,掀了襁褓一角,暗叹一声:“是。是女儿。娘,她就是生了个女儿。”她冲母亲摇摇头,“不论谁问,都是女儿。”
老妇虽满面狐疑,却也点点头:“是,这么标志的,不多见。”
宋映柔闻声终于松下一口气,意识开始模糊,昏睡之前,她勉强瞥了一眼自己费尽力气产下的,又红又皱的“女儿”,实在瞧不出哪里标志了,可这便是她幼年死了爹娘后,第一个血浓于水的亲人了。
以后她便不再孤苦,不再无依无靠,她有家人了。
清理过产床,哄睡了阿绫,沈如扶着劳累了一整日的母亲回屋。
“为何偏要说是女儿……”
沈如怕惹祸上身,咬紧秘密哄着老太太:“算命的说了,要她当女孩养,避大灾,所以我们千万不要走漏了风声,不吉利。”
“好。”
她叹了口气,这才抽空换了身衣服,回到店面。傍晚没客,几个绣娘还在赶工。
他看了看绣得中规中矩的葫芦叶,无奈摇摇头。
绣庄里这几个,要么年纪太小技法尚且稚嫩,要么没什么天赋,做了许久依旧手艺平平,中规中矩。附近十里八乡最好的绣娘都被挑去玉宁织造局了,毕竟吃的是皇粮,薪俸高,说出去也好听些。
玉宁织造局乃朝廷设立,叶家世代皇商,世袭正四品的织造监督,明面上与知府平起平坐,私底下跟皇家的关联更紧密。
如今当家的叶静远生来俊美风流,年纪轻轻便赢得吏部尚书小女儿的林婷秋芳心,令其甘心从京城下嫁到玉宁。
攀附上尚书千金,叶静远自是得百依百顺,欣然答应绝不纳妾。不过一年,他们便生下儿子。可林亭秋却因为难产伤了根本,不可再有孕,只得同意他纳二房,接着又是三房。
可蹊跷的是,甭管后来又生了几个,统统都是女儿,男婴不是胎死腹中,便是幼年夭折。
至于这蹊跷的源头,哪怕谁都猜得到,可没人敢宣之于口。
也无怪乎宋映柔又是狠心缠腹,又是冒险逃离,如今还要男孩当做女孩养。
若是真让叶家正房夫人知道阿绫的存在,八成活不到今日。
眼见着孩子一日日长大,宋映柔爱不释手。
老人家的眼光的确够毒,还没满月,那个原本皱巴巴的婴儿便渐渐长开,成了个冰雪般的团子,眼瞳干净黑亮,总是笑呵呵的。
初秋,宋映柔月子都没做完,便将小阿绫放进铺了软缎的篮子里,背在背后,重新回到绣绷前,周围年纪小的绣娘总忍不住围过来看这个干净漂亮的婴孩。
“听说这一点朱砂是大富大贵面相啊。”小绣娘指指阿绫眉心那一点红。
“长在身上才叫朱砂痣,长在眉心的,得叫观音痣。”沈如轻触那颗比针鼻还小的观音痣,不偏不倚落在眉间正中高一指的地方。
前些日子,她抱着给路过的算命大仙看过一眼,对方看过面相和八字后,愣是没收钱,说这孩子命中有贵人,将来是要飞黄腾达的。
阿绫被摸醒,睁开那双懵懂的大眼睛眨了眨。
“坏了,老师!你把他弄醒了,怕是要闹了!”小绣娘嗔怪着拍开沈如的手。
宋映柔回过头:“无妨。我们阿绫最乖了,对不对啊?”她轻轻颠了颠上半身。
也不知上辈子积了什么德,这孩子乖巧得惊人,轻易不哭闹。
话音才落,背后的娃娃便又合上眼,安静睡去。
阿绫出生啦!他叫阿绫,但不是0,叶书绫是攻。是身世坎坷,温柔体贴,聪明美貌又有才华的小仙男攻。
一如既往的慢热,与小皇孙云珩幼年意外相识,二十多章的时候正式展开感情线。包甜,但是糖里也会有刀。
宫廷背景,有政治纷争,所以两人常常战损。但本文并不是什么大格局权谋文,只是写了一段细水长流的爱情,希望大家能喜欢。
第2章
夕阳下微风习习,总算能卷起一丝初秋的凉爽。
阿绫站在沈氏绣庄门前的空地,频频抬头望。
没一会儿,两个七八岁的女孩出现在巷道另一头,阿绫嫌她们走太慢,提起裙摆跑了起来。
余晖落在轻薄褶裙上,湖水蓝的凤尾绫在风中流动,好似泛起层层涟漪。
巷子当中碰头,他在女孩们面前站定,从琵琶袖中掏出五只小沙包捧给对方。一个是知府千金,另一个,阿绫也不知是谁。
方沙包六个面,由深深浅浅的粉色,蓝色拼接缝制,光泽细腻,一看就是不赖的面料,寻常人家中不大会这么奢侈。
女孩们翻来覆去:“这五只,只要十五文?这小蝴蝶绣得真好看。”
“对吧,我跟你说了,她阿娘是沈氏绣庄的绣娘,手艺可好了。”其中一个女孩摸了摸阿绫乌黑的发髻。
阿绫冲小客人们笑一笑,藏起心虚,髻上的丝带跟着在风中摇摆,显得人更水灵了。
那蝴蝶可不是阿娘绣的,而是阿绫自己动的手。
前些日子,他闲来无事从绣庄里捡来些缎子的边角料,给自己缝了几个沙包,可缝完又觉得单调。刚巧阿娘在替人绣百蝶裙,他便站在一旁不声不响盯了整整一个上午,怎么走针,如何配色都牢牢记在心里。他用廉价的棉布练手,很快练会两只最简易的式样,新缝制的沙包便不再单调,每个面都带上了翩翩飞舞的小蝴蝶。
那日没人陪他,他独自蹲在外头空地,贴着墙根玩新学的游戏,叫拾果果,五个沙包,接接抛抛,不亦乐乎。恰巧被知府家随马车来取货的小千金撞到,以为这是里头绣娘的手艺,便问他买了这沙包。
十五文,还是千金小姐自己开的价。
没想到这还带了回头客来。
“小妹妹,我给你二十文,拿去买糖糕吧。但是你得答应我,再有别人问你要,你就说没有了,记住了吗?”女孩将一把铜钱丢进了阿绫早早敞开的荷包里。
他用力点点头,捧着沉甸甸的荷包心满意足。反正……不做沙包还可以做别的嘛。
二十文,再加上先前的十五文。他往闹市走,心中默默盘算,先买半只花雕蒸鸡,剩下的就添一盘红糖糯米藕,再加一份双馅团子,若还有余钱,可以买几个菱角。
阿娘做活辛苦,他们母子平日里节俭,只逢年过节才有这般奢享。
回忆起上次吃那软嫩多汁咸鲜入味的花雕鸡还是端午那天,饭后配上一口包了芝麻泥红豆沙的团子,阿绫不禁咽了咽口水,足下生出风来。
喧闹街边的小食肆已经坐满了人,小小的人见缝插针,挤到掌柜跟前:“掌柜嬢嬢。”
掌柜正忙着替客人打酒上菜:“先等着。”
他便乖巧地等在帐台旁,手里紧紧捏着鼓囊囊的小荷包。
“自己来的呀,要什么?”掌柜忙里偷闲问一句。
他将荷包举起,递给对方:“半只蒸鸡,还有糯米藕和双馅团子……这些,够吗?”说完不忘可怜兮兮地抬眼,“嬢嬢,我想吃桂花糖。”
“好好好。给你一块就是了。”见他一张干净嫩白的小脸儿实在讨人喜欢,掌柜笑着摇摇头,数出了相应数目的铜板,弯下腰,替他将荷包挂回到胸前:“团子嬢嬢送给你吃。”
趁等菜的功夫,他又去一旁小吃摊买了一包四颗新鲜出锅的菱角。
阿绫赶在天黑前独自回到僻静巷道,他们的住处与绣庄只一街之隔。
娘亲尚未归,他踩上木凳,将分别包裹在厚实荷叶中的蒸鸡和糯米藕仔细拆开,小心翼翼挪进瓷盘中,又把一方纸片包好的桂花红糖丢进娘亲一早熬制的酸梅汤锅中,用力搅动。
不多时,松软糖方渐渐融化至鲜亮的褐色汤汁里,娘亲也提着竹篮进了屋。
“阿绫?”宋映柔讶异地盯着桌上的菜,“这是,老师送来的?”
“不是,我去跟掌柜嬢嬢买的。”阿绫甜甜一笑,发觉娘亲手提的篮子里是新鲜的河虾。
“你……哪里来的钱……”
“谢大人家的小姐姐买了我做的沙包,还带了另一个小姐姐。”阿绫舔舔嘴唇,不敢说谎。今日是他生辰,才敢这样放肆一回。
“……”宋映柔皱了皱眉,儿子在绣庄出生长大,耳濡目染,两三岁,话都说不大明白的时候就无师自通学会了穿针引线,用沈如的话,是天赋异禀,真要被他给养成个闺女了。
“阿娘不生气,以后阿绫不做了。”阿绫摇一摇她的手,“最后一次……”
“不生气。阿娘没有生气。”宋映柔蹲到儿子面前,抱了抱比食桌高不了一层头皮的小人儿,“阿绫真棒。”
他搬了小凳子让阿娘坐,自己蹲在地上帮忙剥虾子。
熬到橙红的虾头油浇淋到素面上,屋子里立时鲜香四溢。他伸手就要端走,却被阿娘叫住:“等等,长寿面里要加一颗蛋的,忘记了?”
“啊……”一年没吃,的确忘记了。阿绫撤回手,隔着肚皮揉了揉自己翻腾的五脏庙。
吱呀一声,院门被推开,沈如提着食盒,拉着个小大人进了门:“我们这是来晚了?”
“没有没有!老师坐,来得刚好。”宋映柔笑盈盈地答道,“阿栎也坐,挨着阿绫坐吧。”
未等娘亲示意,阿绫主动添了两副碗筷,拉着小哥哥率先坐到桌旁:“阿栎哥哥也来陪我过生辰吗。”
“嗯。”叫阿栎的小少年摸摸他的发顶,“给你带了绿豆糕吃。”
阿栎大名叫沈白栎。
阿绫听娘亲说,他是自己出生那一年的年头上,沈嬢嬢去布行采货的路上捡到的。
当时一个刚满两岁小童蜷在一棵白栎树下奄奄一息。救过来才听那附近人说,他是随爹娘来玉宁投奔亲戚的,可爹娘半路被抢匪打伤,好容易挣扎到医馆却不治而亡,他受了惊吓什么都记不起,独自流落到玉宁府,无家可归。
沈嬢嬢好心,便将他认养了,还教他自己的看家本事。
“我们阿绫今天就五岁了。”沈如净过手,掀开食盒,又添了一道清蒸鲈鱼上桌。她率先夹了一筷子鲜嫩的鱼尾肉放到阿绫的面尖儿上,“小寿星吃了面健康长寿,吃了鱼年年有余。”
四人有说有笑用完饭,沈如从包袱里拿出两块料子递给宋映柔:“他又长高了些,得重新裁衣服了吧。”
阿绫也趁机从怀中掏出一丝桃粉帕子,角落绣了个小葫芦,递给娘亲。
宋映柔一愣:“这是?”
“送给娘亲的。”阿绫歪歪头,“沈嬢嬢说,生阿绫的时候,阿娘吃了好多苦头,所以该送阿娘谢礼。谢谢阿娘生下阿绫,照顾阿绫。”说完,他爬上宋映柔的腿,重重在阿娘额头亲了一口,啵得一声,还不忘用袖子抹一抹不慎留下的口水。
“啧啧……真是,我可没教他说这些……”沈如也跟着眼圈泛红,“哪有这么可心的儿子啊。”她抽过那方五岁小孩绣的丝帕,眼前一亮,“这是阿绫一个人绣的?没请绣庄的姨姨和姐姐们帮忙?”
小娃娃摇摇头。
“呵,小柔啊,我看你家阿绫,以后怕是要成大器啊,这葫芦,绣的可比前些日子进绣庄的那两个小学徒强啊。他这才五岁,假以时日别说你我了,怕是全玉宁都没人能与他相比。”
“老师……他又不是女孩子,如今也只是权宜之计,以后早晚都要做回男孩,去学塾读书的。”宋映柔摇摇头,刺绣太辛苦,还是读书人舒心,有出息,不会被其他人看轻。
“有什么关系。”沈如倒是想得开,“读书人那么多,又有几个能出人头地的……”
阿绫没有说话。
他很喜欢刺绣,一团团杂乱的线,由一根细小的银针牵引着,不时就能变成蹁跹的鸟,竞放的花,威风赫赫的虎豹,绵延悠远的山水画,像神仙的法术一般叫人着迷,无所事事之时,拿起针线,转眼天就黑了。他不知道为何男儿就不能做个好绣匠,就像他不明白为何自己穿着裙子在街上跑得急些,就要被人嘲笑不端庄。
转眼便是八月十五,中秋庙会如期而至。
玉宁府衙傍河而建,河是天碧川,有远近闻名的水上集市。岸边金桂盛放,幽香缭绕,将半条天碧川都遮蔽进树影中。
西瓜放进竹篮,垂钓在河水中,冰凉着捞上来,现切现卖。
打卖桂花酒的船头挂起月兔捣药的幡子,锦布上绣的的天宫玉兔双脚站立,手持石杵,卖力劳作。
阿绫站在摆满灯船的摊子前,与阿娘一起挑了一盏小金鱼提在手中。
一手持金鱼,一手拉着阿娘,他们随着看灯赏月的人群向前流动,阿绫闻到了夜风里酥皮月饼油肉混合的香味。他认的字还没几个,看不懂灯上的字谜,只能依稀分辨灯皮上的彩画,嫦娥奔月,吴刚折桂。
母子俩一路赏玩漫步,在皎月之下,将金鱼灯船放置河面,任其随波逐流,汇入一川灯火中。
“阿娘,明年我们还来放灯好不好?”
“好。”
回家路上,宋映柔频频回望,身后人影交错。
是错觉么……那股持续了整晚的被人窥探的恐惧……
我们阿绫又聪明又可爱又懂事。
第3章
快到晌午,阿绫跟着阿栎,提着街口买的菱角往绣庄走回去, 半路却叫人拦住:“囡囡,你这菱角在哪里买的呀?”
他抬起头,疑惑地看了看面前的年轻姑娘,衣料子可不赖,衫子是上好府绸,外头的比甲是缠枝莲提花缎。
明明十步开外就是菱角摊子,卖菱角的嬢嬢正站在摊前招呼客人,锅盖半开,热气氤氲。
这人好生奇怪。
阿绫与阿栎对视一眼,回身指了指:“在那里啊。”
“你自己会买菱角啊,真棒,几岁了?”姑娘好似只是随口问问,不去买菱角,反倒躬身细细打量起他来,盯得人浑身发毛。阿绫忍不住后退一步,躲到阿栎身后,“五岁了。”
“五岁啊……你叫什么名字?爹娘在哪里啊?”对方逼近两步,伸手捏住他的肩头,将他一把拽到面前,怕他跑了似的。
……
阿绫心里咯噔一抖,抬头与阿栎对视一眼,对方也满脸狐疑。
阿娘说过,人伢子脸上可没写着坏字,遇到陌生人打听家里的事,八成不安好心。
他机警地扭一扭身子,挣脱了那只手,拉起阿栎转身便跑。
怎料那人伢子立刻招来靠在街边的大汉:“抓回来,别让他跑了!”
他们竟是一伙的!
阿绫整人还没那七尺壮汉一条腿长,几步间便被一条粗壮手臂拦腰抱起,菱角纸包啪嗒摔在地上。阿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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