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期@原创专栏作家:
李思纯,系陕西省作协会员、陕西散文学会会员,陕西石泉县城关镇政府干部。2006年因家庭变故开始投入创作,作品以散文、诗歌、乡土短小说见长。
2012年曾出版散文集《泉音倾城》,2014年主笔撰写地方文旅丛书《秦巴水乡石泉十美》,参与同名音诗画舞地方大型剧本创作。诸多作品在《陕西工人报》、《安康日报》、《陕西文学界》、《文苑》等报刊杂志刊载。
(1)
我喜欢水的静,也喜欢水的动。它充满生命的灵性和激情,也饱含岁月中流经的温婉多情与柔美。
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”、“绿草苍苍,白雾茫茫。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”因为倾心着那一湾静水的优雅,以至于,在我青春豆蔻年华,去那给我少女时代所有之于爱情美好想象的“河之洲”做一回临水的“伊人”,成为羞涩于心的痴念。
年少的浅薄,使我无法触摸到《诗经》中关于河水背后的浪花,只能用不染一丝尘埃的声音日日吟诵。那一条条没有名字的河流,成为心中纯洁爱情必然途经的圣地,阻挡了我的全部视线。仿佛那些河远比土地更具母爱的伟大,她能包容青年一代自由飞翔的灵魂,包容我们对情爱影子般的想象,包容我们挥霍所有曾拥有的时间和浪漫。在她温暖的怀抱中,我曾羞怯的无数次遥望还无法触及的彼岸,那儿有翩翩才子俊朗少年,有多情的良人也有如今恍惚失传的淑女,还有独立于陌野的采薇少女。
而到后来,在《诗经》弥漫的水雾中,我做了一条潜泳的鱼.一些日渐苍老的浮云和潺潺流动的水声一直活跃在我身旁,引导我一路探寻,穿行在此岸灯火通明的都市与彼岸不惹尘埃的天堂之间。很多年过去,那湾清澈的静水依傍着温柔的植物,就这么清晰地招摇在我模糊的未来以及日渐褪色的记忆里,继续幸福的纠缠。
(2)
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我对水有了一种恐惧。
后来,我想明白了。那种水与生命交集的恐惧可能由来已久,只是在我刚开始完全沉浸在自然美感中流连忘返的那些年月,忽视了恐惧曾多么贴近我的身体。
还记得七八岁的我,背一篓子刚采回来的山菌,趴在一口水井边,使劲伸长了脖颈去啜饮那清凉的甘泉。结果一头栽了下去,人带背篓都入了井。六月明丽的阳光下,那个吓坏了的我站在清凉的水井里撕心裂肺的大哭,凌乱的头发裹上了泥和水草,狼狈极了。母亲把我从水里捞上来,又忙着捞井里漂浮的菌子。在湿淋淋的衣服下,我一直颤抖着。直到入夜很深,才在母亲冗长的招魂声中渐渐安稳。只是从此,呛水的滋味根深蒂固的融入了我的味觉和嗅觉,以至于在经年以后,当得知某某人溺水身亡,我仍会胸腔骤然收紧,鼻翼酸胀。
恐惧水,却又天生跟水亲近,这样矛盾在我长久的乡愁中不断纠结。有一天,当心力交瘁的我从生活中逃离,终于能停下脚步面对朝思暮想的宁静河湾时,忍不住泪雨滂沱。
那个黄昏,天地苍茫,干枯的野草和芦苇在渐暗的天光里凄迷,河面一动不动的任风轻抚,黛色朦朦的远山和死寂的建筑、空中的电线和一两只麻雀,都那么安静的歇息在水里,等着天幕落下。那一刻的我,坐在水边茫然不知所以。多么优美的港湾啊!多少时候,我们梦里不知身是客,真切面对却又秋意阑珊,故人犹远。
我终于被一江母乳般酣甜的清水诱惑,掠过年幼隐约的伤痛。
细细思量,它的丰盈,它的澄净,它的婉约以及它隐忍博大的胸怀,又何尝不在滋养着我作为陕南女人该独具的一切秉性呢?
(3)
一味勤奋努力的人,却不一定有好的机遇,有些人便会将不得志郁郁在胸。若有机缘巧合能寄托于某种信仰,也是找个命中注定的理由聊且自我宽慰罢了。
我的运气不怎么好,连年打击。我说的是零八年,那一年的工作和婚姻都走到了尽头。但我从未想过,一个人多蹇的命运也会跟水扯上千丝万缕的联系。
忘了那是在怎样一个季节。姐姐邀我陪她乘火车远赴汉中去“还愿”,我不明咎里,因为闲着,便与她欣然前往。路上才知道,侄女两年前意外将腿摔成重伤,两年里,面对一次次手术失败,她和姐夫几乎失去了所有希望。但一次汉中之行得一位方术之人指点后,让他们滋生了希望得以支撑到第四次手术成功。此次前去,姐姐是为了感恩。
我是旁观者。见到那位方术之人,也不曾觉得与常人有任何不同。那天,他屋里人多,待与姐姐说完,我原本起身要走,他目光恻然,只一下又低垂了头,说:你要不打一挂?也不等我回答,伸手递过来六个摸得蹭亮的铜钱。我半信半疑,按照他的意思,扪心敬意,虔诚的撒下生命中第一次占卜。后来,他娓娓道来我半生的命理玄机,古语参半的诠释,我已忘得差不多,唯记下了几句沉重的警示:你是水命女子,水太旺,偏又生于大雪之时。凡事不能过之,如江河滔滔,势必冲走了原本有又不固的东西。此生感情多劫,如若无土相顾,只怕是要几经离散一生凄苦孤独。
突然揭开的命运隐喻因为现实的残酷让我来不及分辨真假。我想那一瞬,心里定是五味杂陈。信与不信,仿佛都不重要。重要的是吁出如鲠在喉的几多概叹,我把刚刚历经的一切苦难根源都归于了一点——原来,皆是命里注定。
只是,那些途经我生命却看不到的水呀,我该到哪里去寻找能与你抗衡的土命?
(4)
事情总是这样。越是恐惧什么,那东西就一直在你的思维里。
是不是记忆里有太多的水一直在涌动,所以我的灵魂再也找不到一个干爽的出口?
每一个清晨,当我拉开窗帘之前,常常会出现幻听。那是一种风吹树林的沙沙声,那是一种细密如丝的滋滋声,那是一种奔流暗涌的汩汩声——那是这半生都摇曳在我耳畔的雨声啊!它们时不时的汇聚成渠,淹没我苦捱的乡愁。
三十多年前,老屋里住着父母和我们姊妹七八口人。我们睡房地面一直是湿的。母亲说,建房的时候没注意,屋基打在了地下水渗口上。她每天都铲很多带着火星的灶灰倒在屋里,次日清早再铲出去。周而复始,老屋的地面总也干净不了。后来,母亲索性在她床脚挖出一个地坑,让地下水渗出来,这样保证半间屋子能稍微干燥些。
春夏秋冬,地坑瘆凉的水就那么不声不响的满着,母亲也不声不响的每日将水舀出去。那时的我们眼里只有自己,根本没有注意到母亲从此落下的腿疾。再后来,瓦屋顶的破瓦太多,椽子也沤损严重。每到下雨天,地下水溢出来满屋子都是土木灰泥浆,我们一大家人还得慌里慌张端着盆盆罐罐到处接漏雨。若是逢半夜暴雨,便更是苦了父亲母亲。父亲要爬上阁楼用塑料布兜住烂掉的瓦片,母亲则忙乱的打着手电,到处找遮盖的物件护住各屋堆放的粮食。
父亲过世后,翻新的房子因为防水工程没有做好,依然满屋漏水。有一年夏天,大雨下了一周,山脚下的水涨成一片汪洋,我们担心母亲的安危,却被阻隔在山下。年迈的母亲披着塑料布拄着木棒站在院子边,使劲冲我们挥手,让我们回去。滂沱的雨声淹没了她的叮咛和宽慰,也淹没了那样的揪心,在情境中仿佛定格成雨天挥之不去的阴霾,从此,落成我们姊妹思乡的序。
在我而立之年,曾有一位爱好写作的姑娘问我,你喜欢听雨吗?
她要的浪漫回答我懂,却没法满足。小时候,听见窗外落雨就心慌;青年时期,饱受漂泊之苦,听到雨声就涨满乡愁;人到中年,父母已老,一到雨天就惦念着老人的风湿痛。此生,我怕再也体会不了雨声的曼妙了。
(5)
命运中隐喻的生命之水滔滔于我内心深处,不曾间断地冲击着我倔强的步履。但在内心最苦寒的日子,我偏偏如中了魔咒般拼命靠近水,甚至想扑进它的怀抱,任它涤荡我煎熬的身体。四十年的春秋冬夏,它始终贯穿着我的生命仿佛已成了习惯,无论我对它排斥也好或者急切的融入它也好,到了最后都不重要了。重要的是,我不能离开它,虽然我不知道属于它克星的那个土命在哪里,虽然我还是不能释怀那如鲠在喉已经定格成久远影像的浓烈亲情。
不论在哪个水域丰盈的城市村庄,那样长长的河缓缓流经我的视线,都会令我不由自主想到小城,小城边的大河,那名叫汉江的故乡。所以潜意识里,我一直没有拒绝与水为邻。朋友外出别墅区度假,老远发来信息问,有水韵房、有岩石居、有亲水套房,该住哪一个?我毫不犹豫的回了她,亲水套房。后来听她抱怨,才知道自己的本能反应却害她一晚上为“亲水”二字花掉好几千。
都说“仁者乐山,智者乐水”,我自己也一直幻想着,就在汉江边造一小屋,闲来静坐柳稍下看闲云野鹤,夕阳唱晚,一任那波心荡漾,涟漪悠远,期许水的灵智就在不知不觉中随心入我性,那该多好!
汉水哺育的小城,百里沿岸遍植青竹,垂柳和柏杨。时有白鹭徜徉在青山绿水间,江岸,边城,有了浩渺的江水映衬怎么看都那么玲珑别致。更远处,悠悠绿水翻过高耸的坝脊,层叠水幔铺下来哗哗炸响,如高人抚琴击筑,整个小城在荡气回肠的水乐声中静如处子。
只是如此的水韵佳境,我却突然想起依稀游荡在《诗经》里的另一种声音。“坎坎伐檀兮,置之河之干兮,河水清且涟漪。”清清河水奔流淙淙的声音和山林的伐木声交合在一起起伏跌宕,那是比班得瑞的春野仙境、寂静山林更唯美的天籁之音!那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踪迹,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我等汉江子民来说,历史镌刻在长河中的生活场景仿佛离得如此之近,可是一伸手,又是如此悠远。
我知道,怀旧的惬意舒畅终抵不过发展的车轮。曾经深深吟诵的青青水岸,终有一天,在日渐筑牢的冰冷和疏离中会淡成可供遐想的概念。那些与自然融洽带着声音、生命和温度的水啊,那些途经我生命的水啊——我突然有些隐隐地不安,不知终日依恋着江畔徜徉和飞舞的白鹭会不会同我一样,有一天会迷失在这片水的中央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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