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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魏国,除夕。
朔风凛冽,飞雪漫天。
往年这时候,王庭之内应是华灯溢彩,歌舞升平。而今日却是战火连天,浮尸遍地。
因为今日不仅是除夕,也是魏亡之日。
魏室祠宗前,少女坐在冰冷的石阶上,青丝半散,裙裾染血,火光映在她澶如秋水的眼底,说不出的风流昳丽。
她看着一队黑衣银甲的陈国士兵向她走来。
为首之人身姿颀长,淡若竹柏。如果不是他左手中的剑还在滴血,她会更倾向于这是个文人。
但很遗憾,这是陈国的大将军,是陈国的国之脊柱,不败神话。
不过他是什么都无所谓,反正跟她这个亡国公主无关,她想。
直到年轻的将军行至身前,用染血的剑尖抬起她的下颌,淡淡开口:“可是魏国长乐?”
少女被迫抬起头,望着梁珩出神片刻,缓缓回答:“正是。”
梁珩将长剑收回剑鞘,轻笑,“带回陈国。”
2
“啪嗒——”团扇掉在地上的声音惊醒了长乐,她缓缓睁眸,坐直身子。
窗外暮色四合,已近黄昏。
长乐召人传好膳,还未动筷,府门外先传来一阵喧闹声。
少顷,一抹修长的身影跨入屋内,视线扫过桌上还未动过的饭菜,“看来我回来的刚好。”
来人正是梁珩。
一年前,魏亡,传闻中的魏国第一美人长乐公主沦为战俘,一路押回陈国。
群臣原以为梁珩会将长乐公主献于陛下,已经准备好了“斩草要除根,余孽不可留”之类的话,蓄势待发。
却不想,梁大将军于金銮殿上加官进爵不要,良田美宅不要,金银珠宝不要,所有军功单求一个赏赐——长乐公主。
群臣哗然。
高座上的王上笑的意味深长,只一字,“准。”
也就这一字,让一国公主,沦为将军之妾。
“再添副碗筷。”长乐对身侧垂首的婢女吩咐道,旋即侧眸看向梁珩,笑问,“将军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?”
梁珩落座,淡声道:“今日除夕。”
闻言,长乐轻轻一笑,“那今夜将军该回梁府用膳的,怎么来了妾这边?”
她眉梢全是柔情,仿佛与他恩爱至极,而他口中的除夕,也只是个寻常的日子。
梁珩默了下,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。
除夕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,可去岁此时,便是他带兵攻破魏国,亲手毁了她的家。
心下百转,梁珩最终只道:“晚些再过去。”
之后便是一片静默。
一顿饭吃的梁珩味同嚼蜡。
即将离开时,他才状似不经意般,说出自己真正的目的,“听闻今日是你生辰,生辰快乐,我让厨房给你备了长寿面,记得吃。”
长乐温柔应道:“好。”
她的眼中柔情万千,直至他的背影隐没在夜色中,再也看不见。
柔情渐渐沉寂,凝成一汪深不见底的水,危险又平静。
侍奉她的婢女看不懂其中深意,试探道:“夫人,长寿面……”
其实按规矩来说,妾是不能被尊称为夫人的,但将军却给了她这份尊重。
长乐道:“传上来吧。”
看着面前色泽极佳的长寿面,长乐倏尔笑起来。
婢女战战兢兢问,“夫人笑什么?”
长乐侧眸,“一个让我家破人亡的人,跑来同我过除夕,难道不好笑吗?”
婢女打了个寒颤。
长乐收回目光。
心里默想:其实不是,只是活了十九年,这是第一个期望我长寿的人。
2
长乐不知梁珩是何时回来的,待她醒来时,他已经躺在她身边了。
将军是个很细致的人,如果晚归,也不会吵醒她。
即便她向来睡眠浅。
借着曦光,长乐再次描摹起这人的脸。
他面容俊朗,长睫掩住了那双战与火浸出的黑眸,显出几分柔和。
太像了,她想。
长乐眸光最终落在他的左耳阔上。
那里有颗很小的痣。
长乐抬手轻点了下。
年轻的将军眉头微蹙,缓缓掀开眼帘。
长乐笑容温柔,“该上朝了,将军。”
梁珩起身,长乐也跟着他起身。
待梁珩穿好外衣,长乐抬手拢起他的长发,熟练地为他戴好冠。
而后,梁珩一手捏着眉笔,一手抬起她的下颌,加深了她眉梢的颜色,最终在她眉心落下一吻,转身离去。
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,她喜欢给他束发,他喜欢给她描眉。
你问缘由?
大抵是因为——
将军束发戴冠时的侧脸,才能露出和司影一样的耳痣。
亡国公主甘愿沦为将军侍妾,只因对方有几分像她心上人
而她与真正的长乐公主区别最大的地方,就是眉梢。
3
梁珩离开后,长乐轻轻按住梳妆台角的凸起部分,一个暗格出现。
这是她自己暗中改造的。
暗格里面藏着一幅画,是她亲手为司影所做。
长乐轻轻展开画卷,神思也飞回从前——
她不是名满天下的魏国第一美人长乐公主,只是和那人生着张一模一样的脸。
她是魏长乐的孪生妹妹,燕岁。
在魏国,双子视为不祥,两者只能留一个。
魏长乐就是被留下的那个人。
至于被舍弃的她为什么没死,据说是因为当初奉命摔死她的那个小太监胆小,哆哆嗦嗦半天不敢动手,魏王后看得难受,哭求魏君:“王上,留她一命吧,好歹也跟了妾十月……”
魏君怜惜王后,自然王后说什么就是什么。
就这样,她被关进了偏僻的冷宫。
一关多年。
直到七岁时,她被侍女推下枯井。
井里一片漆黑,不知过了多久,她才被巡宫侍卫发现,将她抱出来。
那时她已经意识不清,几近昏厥。
事情闹大,甚至惊动了太皇太后。
已经淡出朝堂,吃斋信佛多年的老人撂下一句敲打,“莫把事做得太难看。”
王后无法,只得亲自带太医走了一趟。
那是燕岁记事以来第一次见到魏王后。
女人妆容精致,举止优雅,虽然眼神没有温度,可燕岁还是没来由地喜欢她。
燕岁同她说了许多话,但魏王后从未回过一句。
临别之时,燕岁站在宫门口恭送她。
这扇门打开的时候不多,也就是此日,燕岁才注意到宫门外还种着一棵花树。
墨色的花瓣在魏国的风雪中傲然挺立。
她叫不出它的名字,但不影响她喜欢它。
燕岁隔着厚重的宫门拢袖行礼,稚嫩却虔诚,“王后娘娘,这花开得真好看,您能折一枝给我吗?”
那时她想,若是你摘给我,我就不计较你做的一切。
而魏王后罔若未闻,连一个眼神都吝啬分给。
七岁那年,燕岁想要一树墨色花,却只得到女人绝情的背影。
晨曦之下,冰冷的珠钗折射出冷芒,晃花了燕岁的眼。
那时她想,这人怎么这么绝情。
后来燕岁才明白,王后不是绝情,是聪明。
她不听,不看,不回应。
所以她就能不痛,不悔,不纠心。
4
厚重的宫门再次闭合。
燕岁收回目光,侧眸看向一直侍立在身后的男子,“怎么办,你也出不去了。”
男子垂首,恭敬行礼,“能侍奉殿下,是卑职之幸。”
此人便是将燕岁从井中救出的侍卫——司影。
这次之事,终归是闹得有些难看,魏君为防她再出意外,便将这个侍卫赐给了她。
年轻的侍卫半跪在晨光里,珍重道:“卑职愿一辈子守着殿下。”
闻言,燕岁莞尔,伸手点了点他的耳廓。
那里有一颗小痣。
是她被他从黑暗中捞出时,第一眼看到的风景。
三年如流水,便在这一片静好中悄然流逝。
直到燕岁十岁,厚重的门再次打开。
好多陌生的面孔涌入。
他们授她诗书,教她礼乐,培养她王室该有的仪态与气度。
一切似乎都在变好。
但燕岁清楚,自己一向没什么好运气。
果然——
十岁冬,她学习冰舞,向来坚固的冰湖层突然碎裂,她不幸坠入冰窟,被司影捞出水后高烧三日。
即便回春后病愈,也落下了体寒之症……
十二岁夏,她在高台练习抚琴,年年修葺的围栏木突然断裂。
她失足跌下高台,脚骨错位,被司影背回宫殿。
那日正逢琼花佳节,魏王后恐不吉利,不肯给她请太医,错位的脚骨只能由司影草草接正……
七岁至十二岁,他陪了她五年,救了她三次。
燕岁轻合上画卷。
所以即便这人给的温柔不纯粹,也叫她惦念了好多年。
5
“夫人,今日上元,您要等将军一起用膳吗?”
闻言,长乐淡淡回应:“不,现在就传吧。”
用过膳后,长乐带着斗笠出了门。
反正在府里也是闲着,不如去逛逛陈国的上元节。
军中事务繁忙,等梁珩处理完一切回家时,长乐已经出门了。
梁珩无奈一笑,将自己准备的上元节礼物放至梳妆台上。
那是一只精巧素雅的玉簪,很配他的姑娘。
玉簪恰好磕到了台面的凸起部分,发出轻响。
梁珩眼神微沉,移开玉簪,按住台角的凸起。
一个暗格出现,里面呈着一卷画。
许是主人常常翻看的缘故,卷角已有些磨损。
梁珩展开画卷。
画面上的人侧脸轮廓与他十分相像,甚至左耳廓上也有颗小痣。
可梁珩知道,这不是他。
从穿着来看,这个人是魏国的宫廷侍卫。
梁珩看着画卷上的人,讽刺勾唇,“难怪……”
难怪她看他时眼中柔情万千,见不到他时却从不想念。
他本以为,她是因为现下受制于人,才不得已同自己虚与委蛇。
可原来,连那些假的柔情,都是她透过自己,给另一个人的。
或许更早,早到燕亡的那场烈火里,她望着他的那一刻出神,都是在缅怀那个人。
她怎么能?她怎么敢!
6
燕岁回府的时候,已经很晚了。
她放下斗笠,抬眼望向静坐在梳妆镜前的男人,笑问:“将军可用膳了?”
梁珩道:“尚未,待会同朋友有约。”
燕岁扫了眼天色,眉头轻蹙,这么晚了,他同谁有约?
但旋即她又舒展眉眼,管他呢。
燕岁温柔道:“将军,你发束有些散,妾给你重新束一下吧。”
梁珩神色淡淡,无可无不可。
燕岁轻笑,拿着银梳行至他身后,撩起他垂散的发丝,露出方才被掩住的耳廓。
他左耳廓上戴了一颗深蓝色珍珠——恰好钉在原本长有耳痣的地方。
燕岁微怔,眼里的柔情瞬间凝固成坚冰,“这是什么?”
梁珩勾唇,“北冥进贡的深海珍珠,被称为“海心”,好不好看?”
深蓝色的珍珠精致小巧,在烛火下折射出莹莹光泽,神秘又动人。
透过铜镜看着燕岁怔愣的神情,梁珩倏然生出了报复的快感。
“你每日对着我的脸,心里都在幻想谁?
“那张画上与我侧脸神似,耳痣重合的侍卫吗?”
“现在呢?”梁珩起身,贴着她耳语,“你看我的侧脸,还能和那个人重合吗?”
半晌,燕岁阖上眼,偏头轻笑:“不像了。”
“魏长乐!”梁珩冷喝。
“将军,你在气什么?”燕岁平静抬眸,“你不也早就发现,我不是真正的长乐,还将我留在身边吗?”
毕竟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,脾性不会被养成她这样,身上也不会留下斑驳的伤疤。
“你说的对,”梁珩气笑了,“我早就发现你不是。”
“可我找不到真正的长乐,所以只能把你这个假货放在身边,做她的替身?
“你便是这样想我的,对不对?”
梁珩冷笑,转身大步往外走。
风捎来他最后的话音,“你可真会糟贱人!”
7
梁珩离开后,燕岁取出暗格里的画卷。
她看着画像失神片刻,忽然觉得画面上的人脸变模糊了,而另一个人的脸渐渐清晰——是她的将军。
燕岁有些烦躁,将画卷悬到烛火上方。
看着跳动的火舌逐渐吞噬整张画卷,燕岁心中毫无波澜。
一幅画而已,即便跟了她六年,也只是幅画罢了。
燕岁收回手。
紧闭的房门倏地被人从外撞开。
她诧异抬眸,已经离开的梁珩又突然折返,寒着脸走进屋内。
燕岁怔愣一瞬。
便是这一瞬,梁珩已将她按倒在梳妆台前。
燕岁抬手反击。
眨眼间,两人已交锋数十回合。
“藏的不错。”梁珩压着火道,“同床共枕一年,我竟没发现你会武。”
燕岁轻笑,手中力道不卸半分,“将军过奖。”
梁珩腾出右手锁住她。
燕岁抓住他的手腕,刚准备蓄力折断。
却倏然想起他这只手早些年受过伤,若再伤一次,怕是要受不少罪。
旋即卸了力道,任由梁珩制住自己,挑眉,“你发什么疯?”
梁珩将下颌抵在她肩窝,不答反问,“方才怎么不回手?”
燕岁偏头,懒得理他。
梁珩心中火气却散了大半,耐心道:“你不是一直好奇我右手的伤是怎么来的吗?
“这是我为了救一个身陷火海的小姑娘留下的。
“我破门而入时,她正靠在窗边喝酒,听到动静侧眸望来……
“一双无风无晴的眼,我记了许多年。”
六年前,梁珩十六岁,任禁军副统领。
上级给他的任务是,保护魏国来使长乐公主。
魏长乐是魏君最宠爱的公主,若在陈国出了意外,魏国便有了发兵陈国的理由。
所以,当他看到驿站起火时,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。
然后他看见——
前几日在宫宴上一舞惊鸿的少女倚坐在窗边,长发柔顺的搭在右肩上,明亮的火光为她镀上一层柔光,是人间难得的绝色。
火光之中,她仰头灌了一口酒,宽袖随她的动作滑到手肘处,眼角漫不经心的斜看过去,说不出的风流昳丽。
她似乎喝醉了,毕竟一个清醒着的人不会在火海中淡定如斯。
可她似乎又没醉,那漫不经心扫视过来的眼神里不见半分醉意。
那时梁珩来不及细想,只一把拽起地上的少女,拼命将她拽出火海。
而在逃亡过程中,一根梁木断裂,他下意识抬手格挡。
就这样,他救了她一命,代价是他的右手再没有之前的力量与灵活度。
六年后,梁珩扣着当年自己救出的姑娘,温柔耳语。
“所以,你是不是真正的魏长乐不重要。
“我要的,从来都是我从烈火中抱出的小姑娘。”
他抬手抚过她的眉眼。
这双眼,他魂牵梦绕了数年,以至于在魏国王庭那日,他一眼就能将人认出。
燕岁怔怔抬眸。
恍然间,似乎回到当年。
热浪灼烧着她的喉咙,烟雾模糊了她的双眼。
她靠着被钉死的窗户,仰头饮下一口酒。
仓促的一生走马灯般在她脑中放映而过。
就好像隔着雾观看别人的故事。
蓦地,有人破门而入,将她从火海里拽出。
她看不清他的脸,听不清他的音,只觉靠在那人怀里,前所未有的安心。
良久,燕岁垂首轻笑,“原来是你。”
8
“我先给你低头了,你能不能也同我服个软?”
梁珩揽着她,耐心又温柔。
他从小长在簪缨世家,一身桀骜与反骨。
活了二十二年,从未跟谁低过头。
可对着惦念了六年的姑娘,他却不得不收起脾性。
因为经过一年的相处,他清楚这个姑娘冷漠又敏感,且吃软不吃硬。
如若他不低头,他们之间就必定会走入死局。
燕岁沉默半晌,低声开口:“我是魏长乐的孪生妹妹。
“在魏国,双生子视为不祥。从出生起,我就被关在冷宫里。
“直到十三岁,我代替魏长乐出使陈国。回国后,太皇太后见我可怜,此后就将我留在了她那抚养,赐名燕岁。
“那幅画上的人叫司影,是我的贴身侍卫。”
六年前,冬,魏国。
冷宫之内,鲜血染红了满地白雪。
一国之君和燕岁相对而立。
魏君沉声道:“你若自愿代长乐出使陈国,孤便留他一命。”
燕岁抬眼望向被宫人打的奄奄一息的司影。
那人高大的身影蜷缩在血污里,此刻正无意识呢喃:“殿下,救我……”
魏君拢袖上观,她一定会答应的。
阴沟里野蛮生长出的花,最是看重情义,司影陪伴了她六年,她怎会忍心见死不救呢?
燕岁收回目光,给出君王想要的回答:“我答应。”
闻言,魏君神色讥诮,司影暗中松了一口气。
直到燕岁淡淡续道:“不过条件是,杀了他。”
魏君面色微沉,“你说什么?”
燕岁抬手隔空一指,“杀了他。”
司影不可置信道:“殿下这是?”
燕岁莞尔,“司影,你主子要杀你,你求我做甚?该求他才对啊。”
闻言,司影脸色一变,“殿下知道……”
燕岁淡淡接口,“我一开始就知道。”
司影效忠于魏君。
所以他从来都只在危险发生后降临。
因为陷于困境的人更容易打动。
他所要做的从来都不是救她与危难,而是于危难中打动她。
最后用一出苦情戏,引她义无反顾,且心甘情愿的,奔赴陈国。
她还知道好多好多。
比如七岁时,她被侍女推下枯井,她知道侍女受了魏君的默许。
比如十岁时,她坠入冰窟,她知道松动的湖面是魏长乐动的手脚。
比如十二岁时,她跌下高台,她知道断裂的栏杆是拜魏王后所赐。
比如她知道此去陈国,魏君想让她丧生在陈国,好借此发兵。
比如她还知道,魏君浅薄,陈君却有远谋,魏君终究不会如意,她也一定会平安回国。
而归来之后,这座冷宫,也就关不住她了。
燕岁抬眸直视君王,“王上觉得可行?”
魏君看着眼前的少女,觉得有趣,只一字,“准。”
宫人手起刀落。
燕岁就冷眼看着这个陪了她六年的男人,死在她面前。
9
后来一切也如她所料,陈国那场烈火里,她被人所救,魏君算计落空。
而那场本能燃起两国之战的烈火,也成了公主一时贪杯,醉酒后不小心打翻了烛台的意外。
燕岁淡淡总结,“所以说,你猜错了,他不是我的心上人,只是一个想利用我,结果死在我手里的废物。”
梁珩突然问:“很难受吧?”
他问的没头没尾,燕岁却听懂了。
他问她,“刚知道他救你只是为了利用你的时候,很难受吧?”
燕岁反问:“从一开始就清楚,为什么会难受?”
就是从一开始就清楚,才会更难受啊。
那年她才多大,周围的人就都在算计她。
可梁珩知道,他的姑娘冷漠又坚强,不会将伤口轻易示人,所以他也只能轻轻揭过。
“那好吧,还有一事,画像呢?”梁珩伸手道,“虽说一切都说开了,我也不会让你继续留着它睹物思人。”
燕岁抬手指了指地上的灰烬。
梁珩奇道:“你烧了?”
燕岁点头。
一时之间,梁珩笑的前仰后合。
燕岁:“……莫名其妙。”
梁珩笑问:“这画跟了你六年,魏亡时你都带着,为什么偏偏在我发现之后,就突然把它烧了?”
燕岁蹙眉,“一幅画而已,想烧就烧了。”
为什么要烧?
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烧,却也不想再继续留着。
梁珩眉眼弯着好看的弧度,“承认吧燕岁,你也有些喜欢我。”
燕岁微恼,“你不是同朋友有约吗,怎么还不去?不怕叫人等烦了?”
梁珩笑声清朗,“傻岁岁,这三更半夜的,我能同谁有约?”
说到这,他一把抱起燕岁,“要约也只同你约。”
曾经有个和他很像的人,想用苦情计引她踏进那场烈火,而他却倾尽全力,拽她回了人间。
10
陈君的发难来的猝不及防。
朝臣散尽,唯剩梁珩恭敬立于空旷的金銮殿内。
君王拾阶而下,抬手按在他肩头,“梁卿,姬妾如衣,当换则换啊。”
梁珩垂首而立。
陈君这是在敲打他。
半月前,民间梨园兴起了一折新戏,名曰《春日宴》,讲述的是一位亡国公主与敌国将领的爱恨情仇。
戏中将军被公主蛊惑,背叛原本效忠的君主,一心为公主复国。
而一切功成,却被公主下令乱箭射杀。
寻常百姓只叹戏中将军深情错付。
可这故事落在君王耳里,就成了别的意思。
君者多疑,面对戏中的含沙射影,信奉“宁错杀,不可放”。
“王上,长乐从未煽动臣谋反,臣也绝无谋逆之心。”
“无风不起浪呢,梁卿。”陈君笑言,“听闻你兄长半月前喜得一子,此子可有幸长大,就仰仗梁卿了。”
若陈君认定他有谋逆之心,莫说一子,梁家上下几十人,一个都不可能留。
梁珩静静抬眸,“王上明鉴。”
陈君轻哂,“罢了,边西战事吃紧,便由梁卿领兵支援吧。”
梁珩俯身,“臣领旨,谢恩。”
他知道,这是君王最大的让步。
出征前,他若不处理掉长乐,此番不论胜败,君王都会分掉他手中兵权。
但比起将整个梁家拖下水,这听起来划算极了。
11
点兵的诏令很快下达,至多三天,梁珩便得启程西援。
燕岁看着桌上密封好的信,好奇询问:“将军这信是写与谁的?”
“燕***师,孤鸿。”梁珩顿了顿,续道,“此番出征,若是得她相助,胜算会大上许多。但孤鸿为人孤傲,且与我无甚私交,只怕不会应邀。”
闻言,燕岁盈盈一笑,“将军觉得孤鸿很厉害?”
“清河之战,苇坡之战,曲峰之战……四国伐魏里,燕国所有以少胜多的著名战役,都是由她指挥。”
梁珩笑道,“且魏破时,陈国能成为吞并魏国的最终赢家,也是因为有她相助。”
燕岁状似不解,“一个燕***师,怎会帮着陈国?”
梁珩答,“孤鸿很聪明,她深知燕国地域狭小,吞不下魏国的辽阔疆域。索性顺水推舟给陈国,既能避免燕国卷入瓜分乱战,又能卖给陈君人情,方便来日互通市场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燕岁拖长尾音,“不知这孤鸿是男是女?”
梁珩这才回过味来,“岁岁醋了?”
燕岁蹙眉,“胡说八道。”
梁珩抬手抚平她眉间褶皱,笑声清朗,“我于孤鸿,是欣赏。于你,是心上。”
12
出征前夕,梁家兄长梁皓来了将军府。
梁皓是个文臣,人如朗朗疏月,气质温雅。
燕岁同他见礼时,他和煦而应。
只是这和煦里,真假难知。
燕岁会意,起身退场。
约两刻钟后,梁皓离开了。
燕岁回到主厅时,梁珩正静坐在主座上,见她进来,轻问,“今日兄长来,你猜,他同我说了什么?”
燕岁莞尔,“想来是劝你弃了我。”
这的确是梁珩最好的选择。
“兄长不会干预我的抉择,”梁珩摇头,平静抬眼,“他来是告诉我别的事。顺便确定,我是否真要为个将我陷于两难的人,牺牲兵权和前程。”
闻言,燕岁敛眸,“将军何意?”
“真要我将话说透吗?”梁珩淡淡反问,“那折戏始于谁手,你当真以为梁家查不出吗?”
燕岁清楚自己做的干净,即便有人怀疑,也绝找不到证据,梁珩此言是在炸她。
可对上梁珩黑沉的眸,各种有理有据的反驳却倏然消散,只余两字,“是我。”
“可我想不通,这么做,除将你我都推到风口浪尖外,还能有何用?”
燕岁轻声答,“能证明我与梁家在将军心里,哪个更重要。”
梁珩奇道,“所以你就布了这么一场局,不惜算计君心,算计梁家,算计我……把所有人当棋子?
“可既然是局,你又怎能确保万无一失?
“燕岁,在你眼里我算什么?我梁家几十条人命算什么!”
“我有分寸。”
梁珩怒道,“你有什么分寸!
“你想没想过,若君王杀心既定,我,梁家,乃至你自己,一个都躲不过,到那时你又该如何?
“仅凭一时私念行事,谁将你教的这般不知死活!”
此话言重了,可梁珩正在气头上,实在停不住,话便脱口而出。
“我自有脱身之法,至于梁家死活,”燕岁微顿,挑眉轻嗤,“与我何干?”
霎时间,她又变回了一年前初见时的样子,看似眉目柔情,实则利刺裹身。
梁珩倏然觉得好笑,他用了近两年,才将这人暖化,而今一言不合,她就又把自己裹起来了。
“燕岁,你生了双柔情眼,可这眼底,却装不下任何人。
“你没有心,你只爱你自己。”
闻言,燕岁莞尔,“梁珩,我本就是这样的人,只是从前你不够了解我。
“你说喜欢我,其实喜欢的不是我,而是你那场烈火里的一眼惊鸿,是你多年辗转时的美好臆想。
“可我终究不是那个模样。
“我长在烂泥里,能是什么好东西?
“不好意思,让你失望了。”
“是啊,我失望至极。”梁珩哑声开口。
燕岁掩在宽袖中的手指骤然握紧。
她张了张嘴,想再说些什么,却又无话可说。
梁珩似是累极,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,转身就走。
燕岁下意识想挽留,手却怎么都伸不出去。
让他走吧,她想。
“可我能怎么样?”行至庭中的梁珩倏然回头,吼道,“我惦念了你六年,能说弃就弃吗?”
他怎么弃?怎么能弃?
两千多个日夜,魂牵梦绕的就那一个。
着了迷,成了疯。
岂能因一句失望,就能轻轻揭过?
燕岁怔愣抬头。
梁珩站在庭中,身后不远处挺立着一树墨梅。
时逢初春,梅花将开未开。
燕岁心念一动,“梁珩,折一枝墨梅给我,好不好?”
年轻的将军罔若未闻,转身隐没进月色里。
燕岁垂首轻笑。
二十岁这年,燕岁想要一树墨梅,还是没人折给她。
13
翌日,日上中天。
燕岁不想去送行,所以磨蹭至此时才起。
等她收拾好后,梁珩果然已带兵出发了。
燕岁独自用完膳,眸光一转,却见窗边多了个青釉瓷瓶。
光影流转,墨色的花瓣迎风舒展。
是她想要的墨梅。
侍奉燕岁的婢女笑着解释:“这是将军留的。
“将军说庭中那棵没仔细养,花没温泉庄开的好。”
燕岁微怔。
见她出神,婢女忍不住续道:“您说您想要墨梅,将军连夜策马出城,在温泉庄里挑拣了开得最好的。
“夫人,将军是真心待您好,您就别同将军置气了。”
燕岁走至窗前。
墨色的花瓣还带着晨露,在光下折射出莹莹光泽。
燕岁这才惊觉,原来已经过去许多年了。
如今她长大了,离开魏国了。
那时求而不得的东西,也有人愿意冒着风雪,为她寻来。
即便他们刚吵了一架。
梁家人一定待他极好吧,燕岁想。
不然怎么会养出他这样不怕疼的性格?
好像无论被刺伤成什么样,都能站起来微笑一样。
燕岁忽觉后悔。
她不该算计梁珩的。
也不该算计梁家。
她酷爱兵行险招,梁珩却喜稳中求胜。
谈及亲人,她只有仇恨和厌倦。
梁珩不一样。
亲人是他的信仰和心之所归。
所以在得知她将梁家置于险地时,才会那般恼怒。
燕岁抬眸,窗外碧空万顷。
十天后就收网吧。
她想早点见到将军。
14
十日后,燕岁派出的人在城外破庙里找到一个人——魏国真正的长乐公主,魏长乐。
魏长乐被带进来时,燕岁正捏着细细的银勺,往熏香炉内添香料。
袅袅烟雾升腾,是清冽淡雅的味道。
待婢女奉好茶后,她放下银勺,屏退左右。
“你不该来陈国。”她推给魏长乐一盏茶,轻叹。
魏长乐拂开茶盏,嗤道:“我不来,难道让你顶着我的身份一辈子吗?”
燕岁看着眼前蓬头垢面的女人,忽而笑了。
魏长乐怒道:“你笑什么?”
燕岁感慨:“天道好轮回。”
“你得意什么?”魏长乐被将军府的侍卫压着,冷笑,“若不是冒充了我的身份,你岂能有今日?
“两年了,你顶着我的名字锦衣玉食,我却一直颠沛流离……
“今日你抓到我,却不知我也正好想找你。
“燕岁,我才是魏长乐,梁将军倾心以待的,原该是我!”
闻言,燕岁轻笑,““是啊,你才是魏长乐。”
她轻抿一口茶,忽而转了话题,“六年前,太皇太后薨逝,其实我并未前往灵山为她守墓。我既没为她守墓,那你不妨猜猜,我去了哪里?”
见魏长乐没反应,燕岁替她解答,“参军。”
复而又问:“四国之战,魏国能这么快就落败,你再猜,我出了几分力?”
“你叛国?”这回魏长乐反应过来了,怒目而喝,“你竟敢叛国!父君母后待你向来宽厚,你如此作为,如何对得起他们?”
“我何须对得起他们?”燕岁反问,“至于‘宽厚’……”
她轻哂,“七岁那年,侍女将我推下枯井。你当真以为,我不知她受了谁的默许?
“十岁时,我坠入冰窟。你当真以为,我不知松动的湖面是谁动的手脚?
“十二岁,我失足跌下高台。你当真以为,我不知断裂的栏木是谁的手笔?
“十三岁,我被困火海,你当真以为,我不知钉死窗户和门是谁下的令?
“可魏长乐,我不欠你们的。
“凭什么要受这些罪?”
闻言,魏长乐面上血色尽退,“你都……知道?”
燕岁微微一笑。
“那你怎么……”
“那我怎么还被算计了?”燕岁替她开口,“因为我在赌。
“枯井那次,我赌魏室人想起我的存在。
“冰窟里,我赌你被魏君警告,再没胆子找我麻烦。
“跌下高台时,我赌伤筋动骨一百天,魏君若还想用我,就必须从此锦衣玉食供着我。
“烈火里,我赌此番归去,曾叱咤朝堂的太皇太后垂青。”
说到这,燕岁微顿,忽而忆起那年初见太皇太后。
两鬓斑白,眼神却依旧锐利的老人问她:“你可想好了,这一应,便再无回路了。”
那时燕岁垂首轻笑。
她这一生,也不是不能安安稳稳呆在冷宫里。
可她不愿。
她就是要闯出去,就是要让那些抛弃她、算计她的人悔不当初。
他们予以她的伤,她要他们用命来偿。
“所以你就因为这些叛国?”魏长乐无力的质问唤回她的神思。
“也不尽是。”燕岁抬眸,“魏气数已尽,留着它苟延残喘,受苦的是魏国百姓。”
闻言,魏长乐含泪嗫嚅,“父君他……尽力了。”
“尽力?”燕岁眉目骤然冷冽,“战火绵延,百姓失所,朝廷不管。
“年年饥荒,易子而食,朝廷不管。
“天降洪灾,瘟疫爆发,朝廷不管……”
末了,燕岁总结,“魏君可真是尽力。
她叹,“百姓没道理供养没能力庇护他们的君主啊,长乐殿下。所以于公于私,魏亡了都好。”
说到这,燕岁又抿了一口茶,淡声接上原先的话:“魏长乐,陈君想杀的人,也叫这个名字,你说巧不巧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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