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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西人梁有才,自幼不务正业,是个浮浪汉,二十岁就嫖赌俱全,好吃懒做,家乡混不下去了,流落到山东济南,靠做小买卖为生。有时多挣了几个钱,不是上赌场押宝,就是到酒店酗酒。街坊上的正经人都看他不顺眼,那些横鼻子竖眼睛的小地痞倒跟他合得来。
那年四月里的某一天,他起床以后,浑身懒洋洋的,什么也不想干。兜儿里钱不多,上赌台也没啥大意思。他忽然想,来济南五六年了,泰山近在眼前还没有上去逛过,今儿是香期,山上人必定很多,何不也去凑凑热闹。
主意已定,就哼儿哈的唱着下流小曲往泰山走去。到了山上一看,娘娘庙的香火最盛,而且烧香磕头的多数是些婆婆妈妈、妞儿嫂子。梁有才不存好心,也跟着挤进了娘娘庙。
进了庙门,看见那些善男信女都团团跪在神座的周围,低头默祷。原来,这是菩萨的信徒们在“跪香”,规定要跪着等一支香点燃完才起身,说这样菩萨娘娘才会保佑他们求财得财、求福得福。
梁有才哪有耐性跪香,只是在大殿里东转西游看热闹。猛低头,忽然发现跪香的人群中有一个姑娘,才十七八岁,长得清秀、匀称,一缕柔和的阳光恰好射在她那乌黑的长发上,显得油亮耀眼。
梁有才是有便宜就拣的人,眼珠一转,装出满脸虔诚的样子,挤挤挨挨走过去,跪倒在姑娘的背后。一会儿,他又假装久跪力乏,一弯腰用手按在姑娘的脚跟上。那姑娘回头瞪了他一眼,迅速移动膝盖,向前挪了一步。有才暗暗发笑,悄不声地也跟着向前移动。稍停片刻,他又把手按上姑娘的脚跟。姑娘知道这是存心轻薄,蓦地站起身来,头也不抬,快步跑出了庙门。
梁有才还不肯放手,急匆匆爬起身,追出庙门来寻找,东张西望,那姑娘已经人影不见了。想耍无赖没有耍成,象癞皮狗没有吃到屎一样,有才心里老大乏劲,拖着两条懒腿又荡了一阵,看看没有什么新鲜把戏好耍,便歪戴着帽子寻路下山。
走了里把多路,咦!前面走的,不正是刚才那姑娘吗!旁边还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妈妈,两人互相搀扶着,缓缓地往山下走。梁有才跟在后面远远打量着,看那姑娘是个雏儿,老太婆也土里土气不象个精明人。
梁有才紧走几步,赶在她们身后,只听见老婆子正唠唠叨叨地在说话:“孩子,你第一次来娘娘跟前跪香,祝告些什么来着?”
“祝告妈妈您活两百岁呗!”姑娘的声音象黄莺儿流啭。
“妈不要活两百岁,妈要求娘娘保佑你,找上个好女婿,夫妻和好,能孝顺我……”
“妈,”姑娘撒娇了,“您怎么老爱嘀咕这个,嫌我在家吃白饭?”
“孩子,你十八啦,难道还不该着急?咱倒不想配富子弟,图的是人好,庄稼人,做买卖的,都行——你说呢?”
“我不说,也不爱听!”
山风把这些话传到梁有才耳朵里,心头痒痒的。他想,好,有门儿,正好乘虚而入,说不准能做成一桩赚钱的买卖。他装作无意的样子,赶上去,跟她娘儿俩做一处走,满脸堆笑对那老婆婆说:“哟!老妈妈,山路不好走,您可多加小心啊!嘿!我看您老人家红光满面、腿脚轻健,准是娘娘保佑您的。今年高寿多少啦?”
老婆婆听这小伙子说话怪可心的,也就接上了话茬儿:“是啊,都六十一啦,身子骨还算硬朗,走点儿山路还不在话下。”
姑娘从眼角上一瞟,认得这人就是刚才那轻狂汉,便抿紧嘴、绷着脸,目不旁视只顾走路。梁有才这时候已经相中了进攻目标,也不去朝她望,一个劲儿地给老婆子灌米汤:“老妈妈,您准是个好心肠的人,怪道菩萨保佑您,看您,慈眉善目的,见了您老人家,就让我想起我那苦命的娘来啦!”
“怎么?你家老太太……”老婆婆问道。
“唉!故世还没到六十,今儿个我要孝顺也没法儿啦!——我只能三天两头到我娘坟上去烧一点纸,奠一杯酒。”梁有才扯谎不用打底稿,胡天野地的乱吹,却又装得很象。
“好!”老婆婆不禁望望梁有才,“小伙子,你还是个孝子哩!”梁有才连忙低下头来表示谦逊:“说不上,年轻人哪能忘恩负义呢!”
印象不赖,老婆婆的话儿就多了,东拉西扯,梁有才不久就摸清了底。原来这老婆婆姓云,姑娘是她的小女儿,名叫翠仙,今年十八岁,家住西山,离这儿有四十多里地。
听到这儿,梁有才又找到话说了:“啊哟哟,山路那么陡,您老人家毕竟是高年,翠仙妹妹又是个文雅的姑娘,今晚哪能到家呢?——这样吧,老妈妈,咱们碰上了也算有缘,让我来扶着您走,跌倒了可不是玩儿的。遇上险峻难走的地方,我驮也把您老人家驮过去!”
老婆婆乐呵呵地说:“那敢情好,今儿个我遇上好人了。晚上要赶回家是来不及了,山下有翠仙她舅舅家,咱们去借宿一晚。”
“那好那好,我就送你们到舅舅家——反正是顺路。”
那名唤翠仙的姑娘似乎很讨厌这个舌头儿上装着簧管的陌生人,每逢他说话便把脸别向另一边,正眼儿也不觑他,自顾自默默地走路。
老婆婆却挺中意这个会说奉承话的小伙子,问他是干什么活儿的,家里有几口人。
梁有才装出满脸的诚恳回答道:“我是个老实巴结的买卖人,生活还过得去——本钱短,有能耐也施展不开;”他叹了口气,“还没有成家,找不到合适的,宁可晚一些。”
“噢!”老婆婆同情地看了他一眼,“能找到的,你心好,能找到的。”梁有才想,是时候了,可以开口了,他又堆上一脸谄谀的甜笑说:“妈妈,”——他把个“老”字取消,称呼得更加亲热了,“您真象我娘一样疼我,我娘在的时候也常常夸我心好。”他停顿一下,看看反应。
老婆婆还是在呵呵地笑,翠仙好象听得不耐烦,紧走一步,赶到头里去了。有才想,你走开些,我正好说话,他接着说:“妈妈,今儿我就是为了婚姻事上山来求娘娘的,刚才妈妈好象说,也要求娘娘保佑翠仙妹妹找个好女婿?”
“是啊,是啊!我也正为姑娘的事烦着哩!”
“我说妈妈,有句话不知该不该直说——今儿我们碰上得那么巧,莫不是娘娘显灵?您老寿多见识广,看看我梁有才跟翠仙妹妹是不是有缘分?”
老婆婆停下脚步,重新把梁有才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会,笑着说:“你这小伙子,人挺和气,能说会道,又是个好心的孝子,我倒是看得中的。”她招呼翠仙,“孩子,人家跟我们说话你听见啦?你,你看呢?”翠仙理也不理,只顾朝前走。她妈妈问了两声,都不吭声。老婆婆急了:“翠仙,你怎么啦?倒是说一声嘛!”
翠仙开口了,她头也不回,语气里充满了轻蔑:“这个人?缺德!”
“什么缺德?才遇上不久,你别胡说乱讲。”“哼!问他自己吧!”
“啊哟哟,这真是从哪儿说起啊!”有才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,“妈妈,您老去打听,我梁有才是济南府城里城外出名的本分人,翠仙妹子莫不是误会了?跟我共事过日子,我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掏给人家,打我从娘胎里出来长这么大,从来没有干过缺德事!”
老婆婆似乎已经有了先入之见:“可不!我看人家不象是个没心没肝的!”
“哼!”翠仙还是冷冷的,“轻狂人,准是无情汉!”
“阿哟哟,翠仙妹子,好妈妈”——他在妈妈上面又加上个“好”字,“菩萨在上,我敢对天盟誓,我要是轻狂无情,让我在山上摔死,河里淹死,坐牢饿死,浑身烂上二百个大窟窿!”说着,梁有才撩起衣服,做出要跪下来起誓的样儿。
老婆婆一把扯住他:“别,别,别,在菩萨脚下,别那么赤口白舌,说得血淋淋的,我信你,我信你!”她又向着翠仙说,“怎么样,娘作主,就这么定了?”
翠仙这回停下脚步,扭过脸来正要说话,她妈妈拍着她的肩膀道:“好了好了,你也老大不小的啦,找到个合适的人不容易,别让妈再操心啦!”翠仙要说的话让堵住了,一扭身,“咚咚咚”又往前走了。有才一看,事情妥了,心里暗暗欢喜。
梁有才生怕到嘴的肥鸭又飞了,更绞尽脑汁来讨老人家的喜欢。走到半山腰,路边停着几顶山轿。有才摸摸衣兜,还有几百文铜钱,他急忙抢前几步,掏钱雇两顶山轿,再三劝翠仙母女坐上,自己掖一掖鞋,施出浑身解数,象奴才侍候主子一样,跟在轿子后面献殷勤。
到了拐弯的地方,他就嚷嚷:“喂!抬轿的,慢点慢点!”碰到山路高低不平,他又上前扶住老婆婆的轿子:“妈妈,别害怕,有我扶着,稳当着呢!”一路上那股小心、周到的劲儿,使轿夫们认为,这一位准是世上少有的孝顺儿子。
按照老婆婆的指点,轿子来到一个僻静的山村,在翠仙舅舅家门口落了轿。老婆婆的哥哥嫂嫂是一对老态龙钟的山里人,见翠仙母女到,忙出来迎接。翠仙见过舅舅舅母上里屋去了。
老婆婆让有才上前相见,介绍说:“这是翠仙她女婿,刚攀的亲。”有才又油嘴滑舌地上前应酬一番,主人吩咐备饭招待。
老婆婆跟哥嫂商量:“我家离这儿太远,新姑爷又是孤身一人,办起喜事来双方都不便。今儿是好日子,我想借舅舅家把喜事办了,也了却我一桩心事。”
舅身很赞成,叫丫环仆妇帮着翠仙梳妆打扮,又取出一身新袍服让有才换上。
新郎新娘交拜天地,合家入席庆贺,酒醉饭饱,把一对新人送进临时布置起来的洞房。有才见事情发展得出乎意料之外,高兴得抓耳挠腮、手舞足蹈。进了新房,欢喜得手脚都发麻了。他打点精神,尽量做出斯文、温存的样儿,一会儿给新娘倒茶,一会儿又站在旁边打扇。
翠仙说:“你是个什么样的人,你自个儿知道!我是母命难违,也可能免不了这一段孽缘——往后,只要你能做得象个人,我不会亏负你的。”有才少不得又赌咒发誓,表白一番,翠仙也不多说。
第二天,老婆婆让有才先走一步,回家做些安排,说下午就送翠仙去成家。有才这会儿是木已成舟,不怕鱼儿脱钩了。上泰山闲逛,会凭空“拾”到个老婆,他那份得意劲儿就甭提了。回到家里,四壁空空,除了一张旧床、一张破桌子以外什么都没有;身上的几百钱都付给昨天那些轿夫了,连买点儿糕饼作招待的钱都没有,有啥可安排的?
到了下午,一辆车儿把老婆婆和翠仙送来了。有才有点惭愧又有点耽心,这样赤贫如洗,老丈母娘会怎么说?翠仙会不会一跺脚跑掉?还好。看来这一对母女是老实人,老婆婆只是说:“孤身汉,不会管家,你看,啥都没有,怎么生活?”直摇头后又道:“我赶快回去给送点家什来。”翠仙看了有才一眼,平静地说:“穷苦算什么,只要心眼儿正!”
下晚,老婆婆匆匆走了,翠仙也很安然地留了下来。第二天,男男女女来了好几个人,拉了满满一大车东西:粮食,衣服、日用家具,应有尽有,还带来个十三四岁的小丫环。那些人帮着布置妥帖,饭也不吃,告别回去了。
从此,梁有才一跤跌在青云里,吃也有了,穿也有了,饭来张口,衣来伸手,不但有个贤惠、美貌的妻子,还有个小丫环侍候他。小买卖当然不乐意做了,一日三餐酒足饭饱,成天闲得打饱嗝、剔牙齿、伸懒腰,再不就是在小丫环面前摆主人架子,呼来喝去,打打骂骂。
头一两个月,梁有才还不大出门,高兴的时候,围着翠仙打转转,不高兴了,往床上躺一躺。那云翠仙呢,始终保持着冷静的态度,好话送上一车,她只是淡淡地一笑,对她发脾气,她还是淡淡地一笑。
“小人闲居为不善”,过了一阵,有才在家里坐腻了,饭碗一丢便溜街,找他往日那班酒朋赌友,磕牙逗趣,翘着大拇指吹牛皮。他本是个好事不沾、坏事抢着干的人。渐渐地,恢复了结婚前的老样子,喝酒、赌钱、逛窑子,有时玩闹到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家,有时干脆宿在外面。翠仙问起,他便花言巧语搪塞过去。
每个月,翠仙原也给他些碎银子零花。现在,要赌、要嫖、要吃喝,这点儿钱哪够他挥霍的?赌输了、欠下酒资,瞧见翠仙的银簪子、金耳环,顺手牵羊,偷出去变卖。翠仙发现以后,苦口劝他不要跟那些狐群狗党来往,不要赌钱喝酒嫖窑子,收收心做个什么买卖,图个长久之计。
梁有才先是涎着脸耍赖:“阿哟,您说到哪儿去啦!我能干这些事吗?我的朋友都是场面上正经人!”再是装苦肉计骗:“唉!一时糊涂,上了歹人的当,把欠他们的帐还清,我守着您再不出门了。”最后就吹胡子瞪眼,对翠仙玩硬的:“怎么啦,管头管脚的?我请个晚娘来家啦?”
劝说无效,翠仙只得由着他。怎么办?生活起居,照常对待,零花银子按月增加一倍。与此同时,把贵重的衣饰都收藏起来。出了家贼,只好处处提防。梁有才在家里捞不到一点值钱东西,恨得牙痒痒的,整天找岔子发脾气,摔盆子掷碗。可云翠仙很沉得住气,不去睬他。
一天,有才最投合的赌友吴良上门来找他,一进门,正好撞见了翠仙。吴良两眼发直,连行礼都忘了。
一对赌场上的好兄弟出门来到街上,吴良耸着瘦肩膀,嘿嘿地笑着说:“老兄,你每天哭穷,家里却藏着聚宝盆!”“开什么玩笑!”“不!不是开玩笑。”
吴良尖着嗓子说,“刚才我见到嫂夫人了,真美,象是九天仙女下凡。”“废话,美人头上又不会长金子。”“会,会,怎么不会!”有才停了脚步,疑惑地问:“老哥,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?”
吴良把有才扯到一条死巷子里,眨巴着小眼睛说:“你听我说,你夫人这样的人才,嘿!嘿!老实讲,留在你家里是受累;你呢,俏眉眼不能当饭吃,也是不实惠:再过三五年,人老珠黄不值钱,你能落到个什么?”
“怎么,你让我逼老婆接客开窑子?”“不,不,不!这不是咱爷们干的。随便扯扯,要是我,把她卖给富贵人家做妾,可以值一百两银子——可我不会这么傻——把她卖到王爷府去当歌妓,那就发大财了,不到一千,也有八百……,嘿!嘿!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攥在手上多美啊,何必天天发愁没钱花?”
有才听着,楞了半天,才有气无力地说:“去你的,这是什么馊主意。”嘴上这么讲,心里却另有盘算:反正是拣来的,又那么一本正经不听使唤,卖了再娶个乡下婆娘,准能落上个七八百两的。
那天回家后,他向着翠仙唉声叹气,嘟哝着说:“这倒霉日子要过到哪一天!”“哪一天才能穷到头!”
翠仙盯住他的脸看了半晌,不接他的茬儿。有才在屋里转来踱去,时而顿顿脚,时而握拳头捶桌子。翠仙只是冷眼看着,自顾收拾唾觉。有才却不睡,把灯儿挑得亮亮的,一会儿坐下,一会儿跳起,好象十分烦闷的样儿。
小丫头坐在灶边还没敢睡觉,两个眼皮直打架,他又提高了嗓子骂:“歪蹄子,只知道挺尸,看我穷狠了宰了你,煮人肉吃!”
翠仙从床上坐起来,默默地穿好衣服,下地叫小丫头把家里剩下的一点酒烫好,端出二盆菜,给有才倒上一杯酒,从容地说:“有才,看来你是为贫穷发愁?”
有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:“唉!想做个买卖,要几百两银子,上哪儿去张罗?老是这样坐吃山空,是何了局!?“那,你打算怎么办?”“怎么办?我——我去上吊!”
“唉!有才,家里的底子你是知道的,瓶瓶罐罐都卖掉,也出不了几百银子。难得你要正经做买卖了,我又帮不了忙——这样吧,你把那小丫环卖了,得几两银子好做本钱。”有才窥看翠仙的脸色,她的眼泪挂在睫毛上。他摇摇头:“不济事,这小毛丫头,能值几个钱!”
翠仙沉默了,又给有才斟上一杯酒。相对无言了半晌,她幽幽地说:“我们是夫妻,看你这样发急,我心里真难受。想想我嫁了过来,给你添上了累赘——就算能白头到老吧,也不过是带累你受几十年穷——我看,你如真要钱做买卖,不如下个狠心把我卖了,总比那小毛丫头值钱些……。”
听到这里,有才抬起头来,淡眉毛一挑,好象出于意外地说:“这,这,这何至于此!啊哟哟,这哪能行呢!谁不知道我们是恩爱夫妻。”
翠仙平静地说:“正因为你对我好,我更应该这样做,救了你,我也不会饿死了。”有才掏出块脏手帕,擦擦眼睛,擤擤鼻子:“唉!真是无奈,棒打鸳鸯两离分——不!这可是你出的口,我可没想到这上面去。不谈不谈,今晚不谈了,明儿再商量,再商量。”有才吃了定心丸,一上床就呼呼地睡熟了。
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找吴良商量,由吴良做中人,找到王府里一个专管歌妓舞女的宦官谈买卖。那头儿充作朋友来找有才,上门一看,这云翠仙真是十二分人才,回到街上,立刻跟有才订买卖契约,八百两银子,三天之内,银货两讫,哪一方反悔都包赔一百两银子。
梁有才跟吴良又上酒楼喝了几盅,回到家里,眉儿皱得紧紧的,脸儿拉得长长的,带着哭声对翠仙说:“合伙做买卖的朋友催着我交本钱,我左思右想,只有你昨晚讲的是一条活路,可是,可是,教我怎么舍得你呢!”说完,他伏在桌上,呜呜地号哭起来,就可惜挤不出眼泪来。
翠仙还是那么冷静:“我知道你心好,出于无奈,我不怪你。——有主儿吗?谈妥了没有?”“这……这还没有。不!我不干了,我梁有才怎么能卖老婆——要不,我过两年发了财去赎你。”梁有才支支吾吾,一句进一句出,说了半天,归根结底,还是要卖——契约都订好了,怎么不卖呢!
“一件事要跟你商量,”翠仙苦笑着说,“我嫁了你一直没回过娘家。如今,要换主儿了,总得让我娘知道,日后也好找我——你要是不放心,怕我一去不回,就送我一趟,同去同来。”有才一听犹豫了:“这事,让妈妈知道,要是她不愿意呢?”“这是我出的口不是?她凭什么不愿意?她能有几百两银子吗?”
有才心里想,那老婆婆土里土气的,容易哄骗,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,有把握蒙住她。于是点点头说:“你说得是,要不,咱们饭后就去,明天赶回来。”
饭后,他又热心地照顾起翠仙来了,掏钱雇一头小毛驴让翠仙骑上,自己在后面撵着,一路上嘘寒问暖,到夜半更深,才踏着月光来到西山翠仙家。
有才结婚后是第一次上岳母的门。一到门口,便傻了眼。围墙里一片高楼大厦,壮丽华美,气派得很。佣仆婢女,来来往往不下百十号人。他想,糟了,这样的大户人家,会同意把出嫁的闺女卖去当歌妓?再说,有那样的丈母娘家,我还愁没有钱花?
脑袋瓜子一闪,这梁有才马上转了向,刚进大门,扯扯翠仙的衣袖轻声说:“喂!刚才一路上我左思右想,舍不下你这样大贤大德的妻子,昨晚的话算我没说,你别跟妈妈提啦!”
翠仙鼻子里哼了一声:“嘿!反悔啦?你的一百两包赔银子呢?”有才吓了一跳,这契约他留在吴良处没敢带回家,翠仙怎么知道包赔的话?急切中间找不到话来掩饰,低着头跟翠仙上了楼。
楼上,回廊曲栏,重帏绣模,中间那屋里,陈设精雅,有才的岳母,那娘娘庙前土里土气的老婆婆,满头珠翠,一身绫罗,端坐在正中,身后站着十来个丫头仆妇。她见了翠仙和有才,吃惊地问:“咦!你们怎么来了?”
翠仙叫了一声“妈”,忍不住涕泪滂沱,一边哭,一边诉说:“我说这家伙缺德,无情无义,如今不是都验了!”她从怀里取出两个金元宝放在桌上,“幸好没有被骗子诓去,带来还你。”
“怎么啦?小两口吵架吗?”妈妈问。“妈,这个没良心的,今儿早上已经写了契、画了押,把我卖了,还说什么两口子!”
梁有才手足无措,两个眼珠骨碌碌转,“阿哟哟”、“阿哟哟”地编不出谎话来搪塞。翠仙也不再给他说废话的机会,指着他的鼻子气哼哼地骂道:“你这只吃人的豺狼,你这山西混到山东,吃了早顿愁晚顿的无赖子浪荡汉,自从我到了你家,才有饱饭吃,才象个人样子,这你都忘啦?”
有才垂着头,屁都不敢放。“你倒说说,我哪点儿配不上你?什么地方亏待你?你良心给狗吃了,没有半点夫妻之情,八百两银子把我卖了!”她指指桌上黄灿灿的金子,“我难道不能造房子,开店铺?看透了你好吃懒做、狂嫖滥赌,迟早会干出没廉耻的事来。”
有才站不住了,两腿一软,弯腰蹲在地上,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。那许多丫头仆妇,听着翠仙的数说,一个挨着一个围成一圈,把有才裹在中间,一口口唾他,十几只手,点戳在他头上:“呸!呸!”“真不要脸!”“瞎了你的眼!”
“花言巧语卖老婆,巳经不是人干的了,”翠仙咬了咬牙,“这还不算,竟把我卖到王府那火坑里去当妓女,你这不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?”
有才跪倒在地上发抖了,婢仆们一个个咬牙切齿,恨声不绝,纷纷拔下头上的簪子猛刺他的手膀、大腿、肋下。两个健壮的仆妇,找了两把亮晃晃的厨刀,捋起袖管,汹汹地奔过来说:“闪开,闪开,还多讲什么,宰掉这混帐东西!”
这回梁有才真的哭起来了,一面磕头,一面嘶嚎着:“饶命,饶命!”翠仙制止婢仆们说:“住手,我还不让他那肮脏的血流在这儿呢!”说完,她扶着气得发昏的老母,带领大家一齐下楼,说话声和脚步声自上而下,渐去渐远。
有才跪在地上,浑身被簪子刺得鲜血淋淋,头也不敢抬。停了一会儿,侧着耳朵听听,寂无声息。他想,赶快跑吧。偷偷抬头一看,啊!怎么屋顶没有了,满天的星星,正向着他讥讽地眨眼,昏黄的月亮已经沉向西边。再环顾四周,什么小楼、围墙,一样都没有,自己正跪在一块又高又陡的峭壁上,方圆才二三尺。伸头往下看看,前面是深不见底的绝壑,膝盖下的石块摇摇的,稍一动弹就会往下掉。
梁有才吓得赶忙往后挪,忘掉后面也没有退路,脚尖触动另一块石头,“哗”一声,连人带石从峭壁上直跌下去。梁有才还没有来得及叫苦,身体已经到了峭壁的半中腰里,跌在一棵横生在石隙里的枯树上。接着“格,格,格”一阵响,那枯树经不住砸,又断了,梁有才觉得往下一沉——完了!这回定要粉身碎骨了……还好,他的衣服领子恰巧被连根的那下半截枯树钩住,救了他的命。
可是,眼前的活罪也不好受,后颈挂住,手脚凌空,晃晃荡荡,象挂在厨房梁上的一只活鸭子。这儿离壑底有几十丈,跌下去连骨头都难找,梁有才心胆俱裂,既不敢看,也不敢动,只能象畜生那样嗷嗷乱叫,声嘶力竭,全身都发软了。
直到太阳高高升起,对面山峰上有几个打柴的发现了他,找根长绳救他上崖,可他已经奄奄一息,吓得半死了。打柴的问明地址,送他回家。到家一看,大门洞开,屋里四壁空空,翠仙家送来的家什,连同那小丫环,全都没有了,只有他结婚前原有的一只旧床、一张破桌安在老地方。
有才被送回家,象一只刚从粪坑里爬出来的病猫,又象一条侥幸从锄头缝里逃生的毒蛇,神疲气丧,胆落心碎,直挺挺象死人般躺在床上整整两天两夜。好心的邻里都摸不透他遭了什么难,有的递上一碗水,有的扔下两个馍。精神稍稍恢复一点儿,王府的人上门来讨包赔银子,吵吵嚷嚷,他的丑恶行为、蛇蝎心肠都被揭开了。刺伤的地方又化脓腐烂,浑身脓血,奇臭难闻,再也没有人来看顾他。
梁有才只好把房子、床、桌,所有的破烂全卖了,挨到城外山脚下一个土洞里去安身,靠乞讨过日子。衣服、鞋子都不周全了,只留着一把厨刀,成天掖在腰里。有人见那刀还锋利,劝他卖了换点儿吃的,他不肯,说住在山洞里,有时有野兽来,要用它防身。
几个月来,有才在城里城外、大巷小巷到处转,既象在讨饭,又象在找人,谁也没有管他。一天,有才在城门口远远看到一个人,心里暗暗舒了口气,迎上前去。
这人是谁?就是那位出主意让他卖老婆发横财的好朋友吴良。吴良看来今儿赢了两钱,志满意得,嘿嘿地笑着,还是那副瘦肩膀一耸一耸的老样子。走近了,有才急忙伸出左手拦住他,嘴上说:“吴大哥,给一个小钱吧!”右手从腰里拔出厨刀,往他头上砍去。
一个猝不及防,只两三刀,吴良头破血流,一会儿就断了气。梁有才也不逃跑,走进官府,照实说了一切经过,甘愿服罪抵命。官儿觉得这个人是其心可恶、其情可悯,收了监,也不难为他。一没有人探监,二没有人送饭,梁有才从峭壁回来后所仅存的一点点生命力也用完了,不到半个月,就病死在监狱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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